“对对对不起啊！啊……真的是十分的对不起！”
夜的宁静，同美梦一起被敲碎。睡眼未睁，我已然能够想象得到马晗均弓着腰，笨拙地连声道歉的场景。
侧倾满桌的酸奶，徐徐滚远的篮球……
只怕又是马晗均手指上的篮球失去控制砸到谁的桌子。这种场景我已是见怪不怪。只是这次好巧不巧，球竟砸到夏思忆的桌子。
被惊扰的少女，转眼已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。
我望着马晗均叹了口气。
好在学院里发生的事情密不外传。否则，倘若把“惹哭夏思忆”的罪名公之于众，凭那个数量惊人的夏思忆后援团，一人一口唾沫，也足够把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淹死。
离晚课还有一段时间，班里并没有多少的人，后门处的突发事故变成了肇事者和受害者的面面相觑。如果有人愿意站出来扮演“安慰的友人”的话，情况便会简单的多。
我抬头看向柳夕雾。她正坐的身姿淡雅依然，恍若置身书中，身外便无他物一般。
喂！你倒是快点站出来救救马晗均啊！他这家伙绝对处理不了这种场面的！
……
可惜她根本听不到我在心里向她的求助。
我站起身，向后门走去。
夏思忆忽却抬头，梨花带雨的粉黛，毫无征兆的笑容。
“没事，没事的……你不用道歉。”不掺任何敷衍的笑容，甚至能在流转的眼眉间看到些许毫无道理的愧疚自责，“…啊…其实这是我的问题。我今天，今天稍微有点，有点不太正常……抱歉。”
她低下头，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。
我前行的身子微微一怔，没有再让脚底迈出半步。仿佛是在刻意保持观影距离一般。
正在上演的剧情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。
对于眼前的少女而言，哭泣着抒发内心的恐惧和怨懑，或者坦然的一笑而过，二者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表现。
可倘若二者在同一场景同时出现，这便又是一个新的复杂的课题。
“那个那个，毕竟是我的错误，我我我我，我帮你收拾。”马晗均很快收拾好了桌面。拿着清理出来的垃圾，以寻找垃圾桶为借口，避而不及地逃出教室。
于是，便只剩下夏思忆，还红肿着眼睛，呆呆看向前方。
但是，眼泪依然没有停止。
不是马晗均做的事情有多么莽撞或者多么恶劣，而是对夏思忆而言，这件事为其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找到了一个虽然并不怎么顺理成章，却切实存在的排压口。仅此而已。
按照我的推测是这样。
倘若假设成立，那我能做的事情，便也微乎其微了。
我向门外走去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，顺势放下一包手纸。
但相对应，却又出乎意料的，哭泣的少女拉住我的衣角。
低头的瞬间，与那双楚楚的泪眼相对。只是未等心头荡起波澜，她便避而不及般缩回眼神和手，传来糯糯的低语：“抱…抱歉。”
少女的心思一时让人难以捉摸，于是这场面，我也开始有些应付不过来了。
刚才还在笑话马晗均呢。
只是眼前楚楚的佳人，佳人的楚楚，在狠狠挑逗着心底蠢蠢的保护欲。
“小安！”
一时恍惚间，我听到她的声音，抬头，却只是一个低头诵读的背影。声音来自记忆的深处。
过往如洪水倾泻而出，曾经与当下重叠，便预见到未来。
夏思忆的表述含糊不清，仍然低头啜泣。我不确定是不是在等待我的回应。我连贯着之前的动作，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，向门外走去。
而颠倒的脚步险些把自己绊倒。
我现在并不冷静。
逆着来上晚课的人群，终于逃出教学楼。脚步停在无人的树林旁。月光落成一地竹影斑驳，蝉交响着晚夏的夜。
回忆如洪水般潮来，散去后，仍是一片狼藉。
我心中已经落出一个明确的答案：不能接近她。
或许在以前，我会毫不犹豫地向那个哭泣的少女献上同类的祝福，甚至是尝试走进她的世界，去聆听更多缥缈旋律。无可否认，我喜欢她的歌声，喜欢每天下午悠远的惆怅，喜欢那抹斜阳和晚夏的微风。
可是，倘若想要把同某人相处的快乐永久保留，是不是只须和她一同体验更多的事情，一同历经更多的波折便足够？她踏进我的世界，我踏进她的世界，了解彼此内心的同时，也顺理成章地融入在彼此的图景中。至此，快乐便可保留下来，天长地久。
——然而这个命题是错误的。
就像是同那位友人的过往一般。就像是下午做过的假设一般。
越是深入对方的内心，心与心的距离，却会愈发遥远。这二者间并无本质联系。唱出我灵魂的那位歌者，之前与我也从未有过交集，不是吗？
所以，未曾奢望便不会贪婪，未曾拥有便不会失去。
我数着教学楼的最后一盏灯光消逝，夜已无人问津，耳边，涌起数里开外的潮起潮落。困意终于掩盖内心的纷争，我打了个哈欠，自觉之前内心的独白过于无聊。
忽而，伴随窣窣潮涌，远方传来吉他的旋律。熟悉的歌声响起，宛如海妖的吟唱。
学校建在一座岛上，教学楼在岛的东南侧。教学楼以东800米便是大海，不过没有沙滩，是一片海礁。所以平日也罕有人至，校方也并没有修道筑景，算是一片未开发地区。
循着歌声，穿过草丛间夏虫的喧扰。两排黑松背后，拂来海的咸腥。灯火阑珊处，人影隐约在雾色中，跟随海浪的节拍微微晃动。
“回忆也许美，可是正在飞走，对不对……”
虽然是一首没有听过的歌曲，可我还是安静地等她唱完。接着站在岸边，“喂！——”的一声喊了出去。
“谁？”远处的海礁上突然射来一簇强光，我在瞳孔骤缩的瞬间便失去视觉。
我来不及揉眼，便把胳膊高高举起挥舞：“我啊！我！……我是安明睿！是你的同班同学。”
爆闪的光线消失了。我睁开双眼，只能看到茫茫的黑色。不知是夜本身的颜色还是视力尚未恢复的缘故。
“你，你来这干嘛？”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，也能从声音中分辨出少女的警惕。
“你别在礁石上唱了，快上岸吧！”
“我为什么要听你的！老实说！你到底要干什么！”
“你不知道涨潮吗？”
“涨……潮？”
“你现在呆着的地方，过段时间就会被海水淹没。特别是你在唱歌，等意识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啊……”
“不是相信我，是相信自然科学。”我叹了口气，“再说，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。一个盲人对你根本构不成威胁。”
“…嗯。”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，视力也在逐渐恢复，看到那只模糊的人影，正背着吉他轻盈而仔细地跳过礁石回到岸上。带着鸭舌帽的身影气势汹汹地逼到我面前。
“所以，你是来做什么的？”
语气里带着几分怨气。与其说是警惕的疑问，倒不如说是不满的质疑。
现在她眼中的我，并不是“未有交集的同班同学”，也不是“好心提醒的救命恩人”，而是“袖手旁观的冷血动物”。
“我，呃…我说我是来听你唱歌的你信吗？”
“就像你每天下午做的事情一样？”
“…你是怎么知道的？”
“每天下午为数不多能照近房间里的阳光都被你挡住了，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？”夏思忆气鼓鼓地说道。
正常的沟通似乎不可能了，我讪讪地低下头，等着她向我发怒。
可她却在我身边坐下，顺势摘掉鸭舌帽，开始拨弄吉他。见我楞在原地，抬头问道：“你不坐下吗？”
“坐，坐下？”
“你不是说来听歌的吗？”
“啊？”
“啊！你果然是骗我的！”
“不，不不不不不。”看到眼前佳人花容将怒，我连连摇头，“听歌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，没想到你真的会配合。”
“哼。”夏思忆没有多说，纤纤细指在弦间悦动。转头看去，精致的脸上勾起一抹浅笑，映着海月的微辉，朦胧飘然。
“要听什么？”
“都，都可以。你唱什么我就听什么。”
“还真是最难的选项呢。”语气中吐出几分笑意，她没有继续看我，转而目视前方。左手的和弦变了架势，熟悉的旋律响起。
“Powder snow。”
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听到的歌曲。
她没有回答，接着，流淌出的歌声印证了我的猜想。波涛映着月光粼粼，便像是于晚夏滑坠的粉饰的雪。飘然尘间，描绘着无尽的孤独与眷恋。
“I still love you……”
曲终落幕，我仍沉浸在歌声所营造的纯白世界不愿离身。吉他声停了，耳畔充挤而来窣窣浪涌。甚至我同她的呼吸也占据耳畔一席之地，静谧的，交响着，孤独着。
像这样放松的感觉，究竟是多久没有过了。是从“那件事”发生之后吗？还是说……和那个人决裂之后呢？
“怎么样？好听吗。你、你这是？”
夏思忆转头看向我，只是在同我四目相对的瞬间，期望的神情变成愕然。好像我的脸上写着什么东西似的。
直到晚风拂过，在脸上勾勒出两行清清凉的触感。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歌中不觉，竟已是泪流两行。
我急忙伸手在脸上胡乱摸了两把，打起尴尬的笑颜：“哈，哈哈哈，抱歉，抱歉……我失态了。”
晚风吹来海潮的寂静，她一时没有予我回应。一段诡静的沉默后，我忍不住侧头看去，身边的少女咬着嘴唇，泫然若泣。
最终，“哇”的一声，毫无由头的大哭起来。
换做我愣在原地。
就像是初生的婴儿会用哭声宣告自己的到来一般，放声的哭泣不光是一种单纯的情感宣泄，更是一种灵魂的表达。
可我无法理解她哭喊声中的语言。
等哭声渐息，她抬起头，一双泪眼望着我。
“能和我交朋友吗？”
吐字带着鼻尖的酸楚，大哭过后径直抛出的这个问题是在我意料之外的。我愣了一下，却发现对面期望的双眼愈发红艳，第二场暴雨摇摇欲坠。未敢加以思索，便急忙点头。
她轻轻擦去眼泪，咳了两声，扔出第二枚炸弹：“以后可以的话，能不要站在屋外了吗？”
刚交朋友就下逐客令？？
“我果然会带给你困扰…吗？”
“不不不，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夏思忆摇了摇头，“我是说，下次你来的时候，能到教室里面听我唱歌吗？”
“哈？”
“你你你，你别多想。我我我，我的意思是，你站在门外会挡住……”
辩解的说辞戛然而止。少女眨着眼睛愣了几秒，用力摇了摇头。深呼吸一口后，正视向我。
“如果是朋友的话，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在朋友身边唱歌。”
真挚的双眼直刺向我，绝无半点回绝的余地。
我点点头。
“好！那就这样决定了！”夏思忆一拍手，“对了对了，既然是朋友的话，先交换号码吧！”
在我把号码告诉她之后，叮的一声，她的号码也发送了过来。
心满意足的少女忽而起身：“夜深了，回去吧！明天还要上课。”
莫名其妙的夜晚，被轻快的语调画上休止符。
在宿舍楼下互道晚安后，我也向着男生宿舍走去。
抬头，梦幻似的银河高悬于空。
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，听到了久违的、砰砰的心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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